2010年11月25日 星期四

Peeping Tom



一樓咖啡廳外,小巧的鐵雕花籬笆的那片半開放空間,俐落格出一個巷口遠的市井繁鬧、人味、和廉價消費。

沙發裡浸軟的幾條男女和著奶酒咖啡的香氣漂流著,其中竄出幾個星點的異國語言、異國髮色和周圍錯置且特異別緻的古拙傢飾擺設恰似一對配好的鍋與蓋,一把你阿公會興致一來拿來紅燒香菇滷肉的瑞士fundue。貼著筆電的青年在一座玻璃綠的檯燈下襯著一疊卷宗般的Paper吃力地看字,所謂的燈光這回事,在這裡等同一種宣言,對生活態度劃出分野的技巧性語言,越是模稜兩可越是漁翁得利,照明的亮度也是如此,越是矇矓越能把持美感。

這樣一室幽微卻刺眼的試探感覺再熟悉不過。我記得小時候每當在外頭又搞了麻煩,偷雞摸狗偷偷摸回家時,母親坐在廚房圓桌剝碗豆的背影總是如此龐大壓迫,不發一語的背脊和機械化動作,手指像精準的節拍器來回剜出、放下一顆顆豌豆仁,而我那些無良無害的壞勾當就輕易在與她對看的那刻什麼都招了。所以我刻意避開他們的眼神,低著頭讓厚厚的瀏海遮掩我那粗製濫造、拼拼湊湊的有瑕心靈。

母親背後的那雙眼看出我的壞毛病,而他們埋藏在粗框眼鏡下的飄渺眼神卻能把人剃得一乾二淨。下了樓梯,眼前展開的這片低矮書牆跨越了好幾個世代和經緯度,書徒四壁,沒有二手書店堆置殘骸的倉庫感,像把所有不熟的親戚關在ㄧ部電梯,共處一室那般的侷促,這裡的書奢侈地一派清閒只圍了邊牆,橫躺轉了幾手的書冊,繞了幾落的矮櫃。一本獨立文學誌的封面吸引了我的目光,九二年出版的這本刊頭,蹲著的女孩化著不合時宜的濃妝,一臉青春自滿,故作破壞處理的毛衣和短裙的款式卻過時地讓人不忍目睹,曾經的反叛嘶吼地如此用力,現在卻是這般難堪無力地縮在角落,任憑每個消磨時間的過客瞧她的底褲,而且我們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底褲是什麼花樣。當年擲字鏗鏘有力的那股傲氣,如今也滴餾在消費智識文化的那壺咖啡裡,食客漫不經心,沾著美味的鬆餅一起嚥下肚。而我不禁想到,「獨立」這個詞還要再擠壓多少極欲出聲的邊陲弱勢文化,好像那些藝術家、小說家、劇作家、攝影師還嫌自己不夠落魄似的,紛忙拿了枷鎖急往夥伴的頭上套,標籤了文化高度,然後呢?在下面觀望的死老百姓卻是一個也爬不上去。

步上潔淨卻殘舊的木板階梯,聲響兀自劃破我和他之間的和諧靜默,店員像我閒得發慌的老家午後被惡作劇電鈴吵醒的打盹老人,從一疊歪斜的書塔中緩緩探出頭,他向我說了謝謝。過多的禮貌讓這城市發了癲,什麼小事都足以掛齒。我們共處一室,並肩走路,捷運裡隨著蜿蜒的洞擺盪著一致的舞步,但千萬別試著踰越彼此的距離,過多的禮貌讓我們免於與他人掛勾,連結。我們學會拒絕親暱這個文明的自我防禦,抵禦外侮。

因為這樣我開始注意到他的側臉,說是好看更是一種舒服的存在,是壺熱茶上的那縷白煙,沒什麼驚人的地方卻容易使人看著出神。薄薄的單眼皮順著下垂的眼角自然地擱在眉尾,鼻樑挺的硬直,好像從來沒跟人打歪架那般完美。我心裡打量著搭訕他的可能,也忖度被他誤認為詐騙集團的可能,孰輕孰重,談到與他人社交進退這方面帶給我的困擾,我曾被好友這麼形容過:「一隻被拔光毛的火雞在街上散步」。
「先生、先生」正在我幻想用邀他來幫我朋友拍攝的一部實驗短片試鏡以企圖擒拿他的手機號碼時,他的聲音像腦海中善意的天使那樣射穿了我的不安好心以及憋腳到輕易被看穿的意圖。在那短短的一分鐘,腦中脫韁上演我們倆從初次約會的扭捏神態;公開場合的一次牽手;交往一周年紀念;被發現瞞著對方的開放性關係、大吵一架後隨之而來,前所未有的make up sex;共同領養柬埔寨男嬰;然後在人生的終點,我們相撫對方的白髮,枯坐在輪椅裡、扶著老花眼鏡,在法律的認可下,許下我們的承諾。
這位長著翅膀的天使打斷了我「不好意思我先上去一下,你慢慢逛。」
我吞下了那番變態臆想,眼睛黏著他捲起褲管的乾淨腳踝連忙上了樓梯。

走出位於地下室的書店,書店的名字帶點不切實際的浪漫,城市南角的註解都是這個模樣,斷章取名某個東歐古城、催眠整個社群對貓樣的不尋常迷戀、後現代遣詞語句的剪影。陰暗的小巷容不得太過淺白的姿態。

「你先問清楚他是哪國人嘛!」一位阿伯的拔聲怒吼撕開緊黏咖啡館的謐靜情調。幾位眼神發散,甚至有點放空的警察在旁沒什麼作用地像筷箸少得可憐的功能,擱在一旁。被阿伯攻擊的老外,憨著一臉無奈的笑。只是也很狡猾的暫不作聲。
「他是加拿大人嗎?」老伯轉身對著警察不死心追問。
警察像鄰家女孩一樣害羞,低下頭不言一語。有的更可惡,在一旁拿起無線電裝忙。咖啡廳裡的其他定格的畫中人像也跑出來躬逢其盛,這樣的盛會不是每天都有的,只是優雅的姿態還是得顧及,所以他們假裝等待遲到的友人,左盼右盼,目光卻始終鎖定在阿伯口沫橫飛的嘴角。
「是加拿大人我就不告。」為了成功偽裝,我拿起手機假裝撥號,來回踱步,能靠近點看見阿伯的表情也好。跟我一起上來的店員此時早已在身邊消失了蹤影,他的側臉在警察和阿伯之間閃閃發光,不確定那是出於我對他的迷戀,還是單純水銀路燈灑下的光影。
「欸!他要是美國人,我就一定告到底」
「哪國人你們警察不問啊」阿伯態度轉為強硬,並帶著令人讚賞的民族意識對抗邪惡美帝,儘管政治不正確的離譜,那份誠實的確感動了他自己,聲調越發激昂。
「他是法國人、英國人、巴西人也好,我都不告。」
老外正要開口就被阿伯打斷,他做勢挑眉,向旁邊的老外朋友使了個眼色。以前在公立學校我們用髒話羞辱那些聽不懂台語的掌權豬官時,惡意流轉的眼裡交換的就是那種顏色。
「是美國人就不可能算了,我一定告到他脫褲。」阿伯辭窮了,回到一開始的論點,但是氣勢卻沒有減弱的趨勢。
「我也是美國人,你要告我嗎?」那位在幻想中已與我結為連理的單眼皮店員,衝著阿伯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語畢,他在周遭一片尷尬的靜默中,像美艦登港那般恣情縱意的海軍男兒,轉身,單手繞過那位蓄著薄軟金髮的年輕白人男性的後頸,來了一個極為電影終幕意味的深吻。他臉側了浪漫的15度角。



匡啷,我心碎了一地。

「hey!what the fuck,?you psycho freak fuck off.」老外惶恐向後退開,用袖子大力擦摀嘴巴。
他的心也碎了一地,我發誓我聽到了。

阿伯的羽毛瞬間被拔光,腳跟鑽進土裡,驚滯地一動也不動。
而我終於有理由掛掉那通根本沒撥出去的電話,回家。

2 則留言:

Mimi Lin 提到...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有一個人一直在你心中揮之不去,而那種地位已經不是單純的暗戀對象。而是一種,不知道是欣賞還是因為習慣想著而就被擱在那兒的角色。已經有點被虛幻化了。對於這樣的角色我該怎麼去面對呢?

丟了個不能真正算是個問題的問題給你~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麼:)

anyway我想到了年初的時候你post了The Morning Benders excuses的文章。那首歌算是幫我真正開啟了2010年。現在卻又默默的到了年底了~ 雖然是新歷年。

今年對我而言是個混亂的一年,但是偶爾來到你的blog閱讀你的文字,literally能讓我心情放鬆一下。 先跟你說聲謝謝囉 :)

金少年 提到...

>>當有一個人一直在你心中揮之不去,而那種地位已經不是單純的暗戀對象。而是一種,不知道是欣賞還是因為習慣想著而就被擱在那兒的角色。已經有點被虛幻化了。對於這樣的角色我該怎麼去面對呢?

>其實我是個混亂的人,心地也不是挺善良,不太敢給人具體的意見。但是你說的角色我覺得值得被珍藏,當作是生命的營養品吧。不能賴以為生,但是想到就拿來吃,我的維他命C就是被我這樣對待,儘管很多時候我知道吃了無數包還不是尿出一大攤黃黃的尿,真的有對我造成影響嗎?我也不知道,身體有更健康嗎?我還是從小到大不間斷吸血鬼的作息,但是不吃就不對勁。如果忽視那個人會不對勁,那就不要忽視,依我的意見,用力大膽地在自己的小基地裡繼續這種無法停止的幻想吧。成為一個健康的人不是挺重要的,順應自己的扭曲我覺得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哈當然前提是不要有人身攻擊)

另外,也謝謝你偶爾會過來這裡晃晃。你不緊繃的時候也歡迎你隨時過來,聖誕快樂!